荷花盡,蓮蓬生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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時序流轉(zhuǎn)至八月,節(jié)氣律令森然,荷塘里那些曾灼灼其華的蓮花,已然褪盡了紅妝。先是瓣尖兒染上銹色,繼而整朵花如倦極的仕女,悄然垂首入水。這并非頹唐,乃是天地間一場莊重的謝幕,花朵將體內(nèi)最后一點精魄,渡給了花托上那初生的蓮蓬。 然回溯初始,蓮之生命卻始于幽暗深處。春水回暖,淤泥中蟄伏的藕節(jié)悄然萌動,嫩芽如尖尖翠筆,破水而出,刺破春水澄澈的鏡面,纖弱卻執(zhí)著地指向青天。《爾雅》謂之“荷芙蕖,其莖茄,其葉蕸,其本蔤”,那新荷初露,葉卷如拳,已隱然昭示著日后亭亭凈植的品格,宛如未諳世事的少年,懷抱著純粹無瑕的志向。 及至盛夏,千頃碧波之上,荷便盛放了。花苞初綻,恰似少女含羞半啟朱唇;繼而全然盛開,花瓣層層舒展,粉白嫣紅,灼灼其華。周敦頤在《愛蓮說》里贊嘆“出淤泥而不染,濯清漣而不妖”,其高潔在盛放時尤顯清麗。然屈原《離騷》早有“制芰荷以為衣兮,集芙蓉以為裳”之句,以荷為衣,不僅取其芳潔,更喻志行之不染塵泥。此時花瓣舒展,不枝不蔓,宛如君子立身,光明磊落,不媚不諂,自有不可褻玩之氣骨。 繁華終有盡時,瓣尖兒初染銹痕,似光陰悄然咬噬的印記。整朵花終如倦極,垂首沒入水中。然而花魂并未消散,那昂然挺立于花謝處的,正是青嫩如嬰拳的蓮蓬。花托如慈母承托嬰孩,承接了凋花殘存的所有生氣,在日光里默默醞釀。 不過數(shù)日,蓮蓬便鼓脹起來,團團如坐,端然如鐘,在風(fēng)里亦不動如山。花雖凋零,卻并未離去,它只是換了形態(tài),將一身芳華凝作沉甸甸的果實,如同君子功成身退,留下清名于世。蓮之高潔,豈止于花開?真正的考驗,恰在花盡蓬生之時。那團團青蓬,生于枯梗敗葉之間,默默承接天地雨露,將浮華褪盡的精魂,沉淀為內(nèi)里的珠玉。 蓮蓬日長,漸由青翠轉(zhuǎn)為深褐,終成鐵色,堅硬如甲。蓮子深藏其中,如深藏匣中的寶珠,不炫于外,只待識者開啟。蓮蓬老熟,垂首于秋風(fēng),其梗雖枯,其內(nèi)蘊藏的潔白卻未曾凋零。農(nóng)人采蓮蓬,剝開鐵褐的外殼,取出蓮子,再剝?nèi)デ嘁拢揭娧┌咨徣狻_@層層剝開的過程,恰如拂去塵埃見本心。最后現(xiàn)出的蓮芯,其苦清冽,食之如飲寒泉,舌尖的濁膩瞬間蕩滌無存。周子所謂“香遠益清”,那清氣的根源,正是蓮蓬深處那一點不滅的苦意;《楚辭》所言:“世溷濁而莫余知兮”,蓮心之苦,正是對濁世的清醒認知與孤絕持守。此苦非為拒人,實為醒人,是蓮蓬對塵世最清澈的箴言。《本草綱目》載:“蓮子,味甘平,主補中養(yǎng)神,益氣力。”蓮蓬以苦芯守其潔,以甘肉養(yǎng)其身,以沉實之軀藏再生之種。 蓮蓬之生,乃生命形態(tài)的莊嚴轉(zhuǎn)換,花之凋謝,亦非終結(jié)。從鐵褐的硬殼轉(zhuǎn)為深沉的墨色,梗莖枯槁,蓮子早已沉落,墜入淤泥深處,似遁入幽深夢境。李商隱詩云“留得枯荷聽雨聲”,那枯立于寒塘中的殘蓬,其嶙峋的骨骼在朔風(fēng)中嗚咽,看似終結(jié),卻蘊含著不可言說的禪意與韌性。蓮蓬雖枯槁,深埋淤泥的蓮子卻如沉睡的誓言,默默懷抱著前世的苦意與精魂,在黑暗里默記著光的方向。蓮子之苦,是前世蓮芯的記憶;新荷之潔,是蓮子不滅的遺志。這循環(huán)往復(fù)的傳承,使荷塘的清氣得以穿越時序,綿延不絕。 時序肅殺,天地間卻蘊藏著更深的生機。花瓣零落成泥,蓮蓬卻在同一條根莖上勃然興起,承接了生命的律令。蓮蓬的存在,正是時序?qū)m世無聲的昭示:真正的廉潔,是花盡之后蓬生的莊嚴,是繁華褪去后沉實的生長,是深藏于歲月淤泥之中,那顆始終清苦不滅的蓮心。 當(dāng)冬至陽生,深埋淤泥的蓮子便在寂靜中感應(yīng)著大地微弱的暖意,仿佛聆聽到遙遠春天的召喚。廉潔之道亦如這蓮實之心,非一時一地的清名,乃是深植于生命根系的持久律動,是深藏于歲月淤泥之中,那顆始終清苦不滅的蓮心。它穿越盛衰,于寂寥里醞釀新生,在沉默中完成對生命清白的永恒守護。那淤泥深處不滅的微光,終將刺破水面,托舉起下一個輪回里亭亭不染的新荷,在天地間再度書寫廉潔的宣言。 花事有盡時,蓬生無盡期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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